天上何所有,历历种白榆。光辉烂绛阙,照灼青云衢。
白榆花开银汉傍,千枝万叶垂琳琅。干拥西池翳若木,根盘东旭凌扶桑。
何来太乙精,骑龙游八荒。折花戏阊阖,竦身朝紫皇。
帝命携青童,下界聊徜徉。时维乙酉岁,元会呈嘉祥。
长虹百道飞紫阳,胃娄奎壁交寒芒。巍然名世降空谷,九州四海垂文章。
文园消渴太史腐,宇宙何人策高步。千秋再起司马公,鼎足中原共驰骛。
司马当年年甫髫,食牛吞虎心雄豪。试宰乌伤动当宁,立驱五马行春郊。
蕞尔倭酋躏中国,流血膏原胔横隰。九重拊髀思长城,大开幕府罗群英。
馀皇乱蹴沧海上,只手尽补天南倾。伟哉司马文且武,左挈夔龙右方虎。
琅琊兄弟中颉颃,一字凭陵斗今古。如椽大笔流风霆,落落迥与元化并。
差肩檀孟走公谷,扬班十辈无留行。馀事为诗歌,格力尤矫绝。
宵驰历下军,神交大梁侠。棱嶒健骨摩苍霄,烨如威凤升岧峣。
有时掉臂浣花宅,杜陵野夫不得骄。岳岳龙门并真宰,却向溪头问兰茝。
怜才意气贯金石,下士声名亘湖海。胡生双刺怀十年,姓名磨灭甘尘烟。
参差一泛洞庭棹,极目练水心茫然。山阴乍夜雪三丈,立呼舴艋来新安。
新安山水何奇哉,巨石林立高厓摧。奔流溅沫望不极,恍若吕梁悬水三十仞。
庐山之瀑,滟滪之流,砰訇触怒争喧豗。长年捩舵不遑息,转入危滩势逾急。
穷幽历阻到梁下,翘首天都倚绝壁。天都去天不盈尺,云门隐隐云气入。
两袖乘天风,苍茫踏云中。举头见太函,疑是轩辕宫。
轩辕不肯谒,却谒司马公。公也倒屣出,一笑心神融。
中厨饾丰膳,炰鳖羞黄熊。玄谈叩无始,高论探鸿濛。
醉中吐豪气,四坐惊元龙。不知天河落盏底,但见蓬莱旭日荏苒悬城东。
城东陌上春风来,十里五里桃花开。飘然蓝舆扪崔嵬,红霞纷纷落绿苔。
明眸皓齿临高台,恍如瓢笠行天台。吴生曼声振林木,谢生悬河笥充腹。
美人临邛得王四,豪士扶风见汪六。曲江观涛病色扬,龙山落帽饶清狂。
山公倒著接䍦坐,相看一一俱高阳。定瓷博山焚妙香,蒲萄之酿琥珀光。
大叫酣眠竹林下,下视六合天茫茫。大白频挥不知数,斗酒宁论百篇富。
文章乍可穹壤齐,富贵真如草头露。拂衣东望生离愁,我欲东归公苦留,为君且解青貂裘。
山灵入梦幽思发,单车竟作齐云游。齐云巀嶪天尽头,何年赤县开神州。
蹊回谷转划然一窍透混沌,香炉紫烟缭绕五城十二昆崙丘。
憩公无量阁,宿公文昌楼。羽人跨白鹿,道士骑青牛。
五老岩岩立霞际,环佩高翔隔尘世。三姑亭亭若可招,蕙裳罗带长飘摇。
回瞻巨碣峙寥廓,科斗虫鱼籀文剥。云是元封封禅碑,帝遣神书镇名岳。
朝辞白岳下,暮宿岩市溪。如花六七辈,秉烛相招携。
华灯荧荧夹明月,笳鼓煌煌众星列。忽看紫气屯关门,走卒儿童竞欢悦。
曳杖扶天孙,徘徊登幔亭。周遭列岩岫,綵绘飞银屏。
观者盈道傍,叹息难具陈。有如武夷君,挥手辞世人。
幔亭登乍毕,还寻上池室。浮筏溯空明扬帆,弄春碧沙棠为楫。
绣幕悬金罂,玉瓶置我前。百壶荡漾如流泉,翠眉蝉鬓纷婵娟。
觞行乐奏雷电作,回桡转向濠梁泊。清沙锦石俨可数,细雨斜风亦不恶。
李姬拂袖拥高浪,赵女褰裙映林薄。漫忆岑郎吟渼陂,欲效陈思赋河洛。
昏黑归来兴逾逸,玳瑁芙蓉众宾集。红牙按拍催鸾笙,紫笋攒箫和龙笛。
痛饮淋漓将至石,主人留髡向西席。吁嗟乎今晨何晨夕何夕,人生快意差已极。
乐极悲来将奈何,登山临水哀情多,倚风老泪双滂沱。
公为我楚舞,我为公越歌。丰城两神物,会合长蹉跎。
眼前岁月东逝波,青青柳色明关河。明发牵衣强余住,咫尺芳洲断春树。
欲行不行行且留,未忍匆匆别公去。公不见琅琊布衣十日饮,琅琊之人渺何处。
当时太白配残月,此日中流仅孤柱。何如片鹢飞严陵,生刍泂酌浇吴城。
白玉之楼缥缈孤悬大罗上,弇州之山五彩之鸟,八翼四足仰天矫首而长鸣。
定知精爽为公下,辎軿杂沓来秋冥。旁观客有骑羊者,彷佛生平共杯斝。
如渑之酒迹已陈,此臂宁堪少年把。俯仰乾坤但公在,磊落肝肠为公写。
已从孔祢申末契,底事桓文论兴谢。愿作灵光千万年,白首同公白榆社。
(1551—1602)明金华府兰溪人,字元瑞,号少室山人,更号石羊生。万历间举人,久不第。筑室山中,购书四万余卷,记诵淹博,多所撰著。曾携诗谒王世贞,为世贞激赏。有《少室山房类稿》、《少室山房笔丛》、《诗薮》。
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,再拜言。少卿足下:
曩者辱赐书,教以慎于接物,推贤进士为务,意气勤勤恳恳。若望仆不相师,而用流俗人之言,仆非敢如此也。仆虽罢驽,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。顾自以为身残处秽,动而见尤,欲益反损,是以独郁悒而无谁语。谚曰:“谁为为之?孰令听之?”盖钟子期死,伯牙终身不复鼓琴。何则?士为知己者用,女为说己者容。若仆大质已亏缺矣,虽材怀随和,行若由夷,终不可以为荣,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。书辞宜答,会东从上来,又迫贱事,相见日浅,卒卒无须臾之间,得竭指意。今少卿抱不测之罪,涉旬月,迫季冬,仆又薄从上雍,恐卒然不可为讳,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,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。请略陈固陋。阙然久不报,幸勿为过。
仆闻之:修身者,智之符也;爱施者,仁之端也;取予者,义之表也;耻辱者,勇之决也;立名者,行之极也。士有此五者,然后可以托于世,列于君子之林矣。故祸莫憯于欲利,悲莫痛于伤心,行莫丑于辱先,诟莫大于宫刑。刑余之人,无所比数,非一世也,所从来远矣。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,孔子适陈;商鞅因景监见,赵良寒心;同子参乘,袁丝变色:自古而耻之!夫以中材之人,事有关于宦竖,莫不伤气,而况于慷慨之士乎!如今朝廷虽乏人,奈何令刀锯之余,荐天下之豪俊哉!仆赖先人绪业,得待罪辇毂下,二十余年矣。所以自惟:上之,不能纳忠效信,有奇策材力之誉,自结明主;次之,又不能拾遗补阙,招贤进能,显岩穴之士;外之,不能备行伍,攻城野战,有斩将搴旗之功;下之,不能积日累劳,取尊官厚禄,以为宗族交游光宠。四者无一遂,苟合取容,无所短长之效,可见于此矣。乡者,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,陪外廷末议。不以此时引维纲,尽思虑,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,在阘茸之中,乃欲仰首伸眉,论列是非,不亦轻朝廷、羞当世之士邪?嗟乎!嗟乎!如仆尚何言哉!尚何言哉!
且事本末未易明也。仆少负不羁之才,长无乡曲之誉,主上幸以先人之故,使得奉薄伎,出入周卫之中。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,故绝宾客之知,忘室家之业,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,务一心营职,以求亲媚于主上。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!
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,素非能相善也。趣舍异路,未尝衔杯酒,接殷勤之余欢。然仆观其为人,自守奇士,事亲孝,与士信,临财廉,取予义,分别有让,恭俭下人,常思奋不顾身,以徇国家之急。其素所蓄积也,仆以为有国士之风。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,赴公家之难,斯已奇矣。今举事一不当,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,仆诚私心痛之。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,深践戎马之地,足历王庭,垂饵虎口,横挑强胡,仰亿万之师,与单于连战十有余日,所杀过当。虏救死扶伤不给,旃裘之君长咸震怖,乃悉征其左、右贤王,举引弓之民,一国共攻而围之。转斗千里,矢尽道穷,救兵不至,士卒死伤如积。然陵一呼劳军,士无不起,躬自流涕,沬血饮泣,更张空弮,冒白刃,北首争死敌者。陵未没时,使有来报,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。后数日,陵败书闻,主上为之食不甘味,听朝不怡。大臣忧惧,不知所出。仆窃不自料其卑贱,见主上惨凄怛悼,诚欲效其款款之愚,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,能得人之死力,虽古之名将,不能过也。身虽陷败,彼观其意,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。事已无可奈何,其所摧败,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。仆怀欲陈之,而未有路,适会召问,即以此指,推言陵之功,欲以广主上之意,塞睚眦之辞。未能尽明,明主不晓,以为仆沮贰师,而为李陵游说,遂下于理。拳拳之忠,终不能自列。因为诬上,卒从吏议。家贫,货赂不足以自赎,交游莫救,左右亲近不为一言。身非木石,独与法吏为伍,深幽囹圄之中,谁可告愬者!此真少卿所亲见,仆行事岂不然乎?李陵既生降,隤其家声,而仆又佴之蚕室,重为天下观笑。悲夫!悲夫!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。
仆之先非有剖符丹书之功,文史星历,近乎卜祝之间,固主上所戏弄,倡优所畜,流俗之所轻也。假令仆伏法受诛,若九牛亡一毛,与蝼蚁何以异?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,特以为智穷罪极,不能自免,卒就死耳。何也?素所自树立使然也。人固有一死,或重于泰山,或轻于鸿毛,用之所趋异也。太上不辱先,其次不辱身,其次不辱理色,其次不辱辞令,其次诎体受辱,其次易服受辱,其次关木索、被箠楚受辱,其次剔毛发、婴金铁受辱,其次毁肌肤、断肢体受辱,最下腐刑极矣!传曰“刑不上大夫。”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厉也。猛虎在深山,百兽震恐,及在槛阱之中,摇尾而求食,积威约之渐也。故士有画地为牢,势不可入;削木为吏,议不可对,定计于鲜也。今交手足,受木索,暴肌肤,受榜箠,幽于圜墙之中。当此之时,见狱吏则头抢地,视徒隶则心惕息。何者?积威约之势也。及以至是,言不辱者,所谓强颜耳,曷足贵乎!且西伯,伯也,拘于羑里;李斯,相也,具于五刑;淮阴,王也,受械于陈;彭越、张敖,南面称孤,系狱抵罪;绛侯诛诸吕,权倾五伯,囚于请室;魏其,大将也,衣赭衣,关三木;季布为朱家钳奴;灌夫受辱于居室。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,声闻邻国,及罪至罔加,不能引决自裁,在尘埃之中。古今一体,安在其不辱也?由此言之,勇怯,势也;强弱,形也。审矣,何足怪乎?夫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,以稍陵迟,至于鞭箠之间,乃欲引节,斯不亦远乎!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,殆为此也。
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,念父母,顾妻子,至激于义理者不然,乃有所不得已也。今仆不幸,早失父母,无兄弟之亲,独身孤立,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?且勇者不必死节,怯夫慕义,何处不勉焉!仆虽怯懦,欲苟活,亦颇识去就之分矣,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!且夫臧获婢妾,犹能引决,况仆之不得已乎?所以隐忍苟活,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,恨私心有所不尽,鄙陋没世,而文采不表于后也。
古者富贵而名摩灭,不可胜记,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。盖文王拘而演《周易》;仲尼厄而作《春秋》;屈原放逐,乃赋《离骚》;左丘失明,厥有《国语》;孙子膑脚,《兵法》修列;不韦迁蜀,世传《吕览》;韩非囚秦,《说难》《孤愤》;《诗》三百篇,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。此人皆意有所郁结,不得通其道,故述往事、思来者。乃如左丘无目,孙子断足,终不可用,退而论书策,以舒其愤,思垂空文以自见。
仆窃不逊,近自托于无能之辞,网罗天下放失旧闻,略考其行事,综其终始,稽其成败兴坏之纪,上计轩辕,下至于兹,为十表,本纪十二,书八章,世家三十,列传七十,凡百三十篇。亦欲以究天人之际,通古今之变,成一家之言。草创未就,会遭此祸,惜其不成,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。仆诚以著此书,藏之名山,传之其人,通邑大都,则仆偿前辱之责,虽万被戮,岂有悔哉!然此可为智者道,难为俗人言也!
且负下未易居,下流多谤议。仆以口语遇遭此祸,重为乡党所笑,以污辱先人,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?虽累百世,垢弥甚耳!是以肠一日而九回,居则忽忽若有所亡,出则不知其所往。每念斯耻,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!身直为闺阁之臣,宁得自引深藏于岩穴邪?故且从俗浮沉,与时俯仰,以通其狂惑。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,无乃与仆私心剌谬乎?今虽欲自雕琢,曼辞以自饰,无益,于俗不信,适足取辱耳。要之,死日然后是非乃定。书不能悉意,故略陈固陋。谨再拜。